影评
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:金钱观悖论与符号化城市

  二十年前,《西雅图夜未眠》以它温情兼幽默的风格,打动了无数观众,这部好莱坞爱情片在中国名气也不小。

  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继承了其笑中含泪的特点,在致敬中不免有所借鉴和模仿,但其整体作为原创剧本新鲜的元素不少,不失为一个流畅合理的故事。影片各方面的完成度也较高,观影时令人感觉轻松舒适,比及近年同期国产爱情电影,可谓个中翘楚。

  汤唯和吴秀波在片中贡献了出色的表演,尤其是汤唯前后形象的转变,展现了她对不同类型角色的驾驭能力。

  看到文佳佳从骄横跋扈到知足礼貌,看到她散下头发、扔下名牌、拿下架子,从一个奢侈娇气的“败金女”化身为朴实热心的邻家姑娘,洗去“小三”的身份,担当起母亲的责任,甚至是自力更生开创了事业——这一返璞归真的过程,观众很难不被打动。

  电影传达出这样一种话语:“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,他也许不会带我去坐游艇、吃法餐,但是他可以每天早晨都为我跑几条街,去买我最爱吃的豆浆、油条。”——这是“败金女”受触动的动机,也是角色转变、故事展开的楔子。

  然而,在电影宣传过程中,反复提到的“败金女”这个词中的“败”一字值得高亮。这与另一个同音字“拜”组成的“拜金女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不同,事实上却有着本质的区别。

  “败金”和“拜金”都属于新词语,并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解释进行分别。但从字面来说,败,主要是说败坏、腐败,也就是说挥金如土、铺张浪费;而拜,则是崇拜、向往,被金钱以及金钱可能带来的生活质量、名望地位所吸引、诱惑,并为之付诸往往是过激的行动。

  那么,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谴责了“败金”,它是否反对了“拜金”呢? 

  整部片子的语境几乎完全是美式的。其中一个段落,文佳佳在纽约接受审问时说,自己喜欢“一夫一妻,两个孩子,一条狗”的生活,这正是标准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形象。

  在第一次来到Frank家两层带地下室的小别墅时,文佳佳也无疑透露出对这种生活的无限向往。而通过与北京房价的对比,给观众一种这样的优质生活并不需要大量财产支撑的观念。事实上,无论是中国或者美国,尽管地价有所差,但对这种优质生活的渴望是不变的。美国房子便宜,不代表否定了不动资产的本质功能。

  Frank作为一个“落魄叔”,Dead Beat,吃软饭的好男人形象,触及了文佳佳内心深处的柔软,但这并不足以满足文佳佳所渴望的优质生活。

  这也是在婴儿出生之后,在与Frank互倾情愫、温存数月后,文佳佳依然决定回国的一个原因。而Frank职业申请的成功,标志着其社会地位的重新确立,更是经济来源的重要保障。这时的Frank才具备了中产阶级家庭男性主人的资格,而两人的重逢也才变得合情合理。

  始终没有露面的钟先生和钟太太,作为缺席的形象,代言了“北京”也即是当下中国的社会风气。在金钱搭建的脆弱关系上,努力维系表面的和平,正室对小三睁一眼闭一眼,最后的复婚更是一种默认妥协。而Frank的前妻自不消说,为了权势利益,相伴多年的男人都不在意,“性格不合”不过是幌子。

  再来看月子中心的几位女同胞,房东黄太对女儿嫁给黑人的婚事表示“黑人有奥巴马,有乔丹,你怎么就选了个这样的?”这句话首先就托出了黄太对社会名流的崇拜意识;其次,即使这样拖家带口的黑人大叔,女儿也甘愿成婚,在真爱之外,不免令人联想到历来中国女孩为留美作为落地根基的假结婚。

  喜欢等超市打折疯狂采购的孕妇陈悦,张口闭口是回国倒卖的念想,完全一副投机倒把小生意人的形象。“白发魔女”周逸需要的是美国同性恋结婚的合法化,而同样被美式文化侵浸的她选择的捐精对象显然必须是哈佛的。

  而且说到底,中国人跑去美国生孩子,无论有什么别的借口理由,为了给孩子一个美国国籍的动机也是不言自明、欲盖弥彰的。

  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的的确确不赞成“败金”的坏习惯,但从它的所有语言和行为即使不说是“拜金”,也有着深深的“崇洋”痕迹,并且无时不表现着对金钱不可或缺的地位的肯定。

  于是影片实际的价值观大抵可见——“败金”不好,但“金”没错。“钱不是问题,问题是没钱。钱不是万能的,没钱是万万不能的。”没钱必然不行,有钱不要乱花就是了。

  所以“他也许没钱,可他对我好,这就够了。”是粉饰过的意义——可以试想,如果Frank真的只是一个司机,没学历,没地位,没能力,只是一个“可以每天早晨都为我跑几条街,去买我最爱吃的豆浆、油条”的好人,故事能否成立?Frank自己说出“我一天看的病人比你一周都多”正是体现出他本拥有不容置疑的令人屈从的权力,文佳佳只是换了一个潜力股,学会了不盲目投资,而绝非退出了股市。

  粉饰成了“真情大于金钱”的观念使得本片一方面满足观众仇富心理,一方面给予观众富贵享受,展现着诸如五星级顶层套房看烟花这样的资本主义奇观。

  归根结底,“好莱坞”本身便是“拜金”的最好代名词。植入广告的大量使用也形成了电影本文之外的悖论。

  选择观看此片的观众被海报里帅哥美女光鲜的形象和“败金女”“落魄叔”这样有趣的组合,以及标题中“北京”“西雅图”这样符号化的大城市所吸引,如果有能力和机会,相信他们渴望尝试的一定是阿拉斯加大螃蟹而不是8.5刀的鱼。

  汤唯《晚秋》的故事背景设定同样也是在西雅图,国人终于可以在过海关被问及赴美理由的时候,抛开自己也许不熟悉的“西雅图夜未眠”,而堂而皇之地说出“汤唯的《晚秋》和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”。

  这也引出了第二个问题:北京真的遇上西雅图了么?

  果不其然,“北京遇上西雅图”的英译并非“Beijing Meets Seattle”或者“From Beijing to Seattle”,而是叫“Finding Mr. Right”“Anchoring in Seattle”。

  前者极尽矫情恶俗,不说;后者anchoring一词是“抛锚”“停泊”之义,是外来人的靠岸,是不稳固的短泊,或许也可以引申为抛绣球、钓凯子之类的意味。

  在英文标题中,电影和Beijing与Seattle没有决定性关系。而影片内部,北京或西雅图又分别展现了多少——男女主人公的北京人身份、北京的房价、北京的大款习气得到抽象地表现,而北京外景地的镜头作为桥段几乎是一晃而过;西雅图作为淘金热壁垒、摇滚乐圣地、世博会旧址的城市文化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,事实上,包括月子中心的大量拍摄正是在温哥华取景完成。

  显然,没有什么北京,也没有什么西雅图,即使有,北京也没有、更不会遇上西雅图。

  让我们把时光拨回去二十年,回到《西雅图夜未眠》诞生的1993年。1993年的北京或是中国是什么样子的呢?

  这一年,有陈凯歌的《霸王别姬》、田壮壮的《蓝风筝》、李安的《喜宴》、黄建新的《站直啰,别趴下》、 宁瀛的《找乐》、张元的《北京杂种》等等。

  《霸王别姬》和《蓝风筝》历史题材可不说;《喜宴》正是中美移民、文化冲突的现实体现;后三部影片则将不同年龄阶段的市民生活文化表现得淋漓尽致,尤其《找乐》和《北京杂种》点明北京:老皇城根脚下,改革开放后的物质的丰盛和精神的迷惘,人际之间的暗算与失意,不甘妥协的自持与傲慢,是那时的北京。

  《西雅图夜未眠》的片名取自片中的广播节目名称,也是父子生活的写照。但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就是另一回事了,这其中没有“北京”,没有“西雅图”,两个城市名称演变成中美文化的符号代表,而“遇上”喻示文化融合。在这个融合的过程中,明显是中国被改变,适应了好莱坞的主流文化价值取向,靠拢至美国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——更准确地说,这是“北京”变成了“西雅图”。

  可以这样想象,二十年后,两个美国人在中国相遇,一包中南海,二两二锅头,操几句京片子,咿咿呀呀唱起京剧,洋人虞姬拔出洋人霸王的剑抹了脖子,那是多么凄惨荒诞的安排。

  我想这应该就是美国人看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的感觉。

  不过话说回来,《找乐》和《北京杂种》里的京剧和摇滚乐,也正是今日中国美式观念、西化演变的端倪,凭一眼谁能辨别如今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是曾经的紫金皇都呢?

  所以说,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是一部优秀的国产爱情电影,但它称不上经典,更难以打出国门之外,充其量供国内观众,特别是深受美国文化侵浸而无财力物力的年轻男女,笑笑闹闹地做一场无伤大雅的富贵优雅留洋爱情梦。

  它列举出了诸多社会问题,但没有提出任何像样的解决方案。导演薛晓路在接受采访时谈道:

  “我觉得电影在娱乐观众、创造商业性的大前提下,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功能,是记录下某个时代的某些特点,这是电影作为媒介不可回避的一个责任。这些话题其实我们都见怪不怪,但是没有人去把它当成银幕形象记录下来,当然是因为审查制度。”

  “审查的时候,他们说你太狡猾了,(影片)涉及到很多敏感问题,但是你用这么一个喜剧的方式,最后主流是一个正确的价值观,就使得这些问题被接纳,但如果不是用喜剧的方式处理,它就可能碰到一些风险。我觉得从创作者上来说,肯定不希望写一个东西被禁掉,然后被炒一炒。作品首先得有跟大众沟通的机会,达成沟通才真正形成作品。我觉得现在这个社会宽容度大了,大家也知道社会就是这样,我没有专门去做褒贬,或者做道德上的批判、二元对立,只是有趣地呈现了这样一种状态。”

  展示与记录,不要求化解和深思,是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的最终落脚点。它是被糖衣包裹的理想爱情,正如片中文佳佳指着《西雅图夜未眠》说的一样:“这都是骗人的。”  

  骗人的无妨。影评人大奇特指出:“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是致敬的《西雅图不眠夜》(Sleepless in Seattle,1993),《西雅图不眠夜》是致敬《金玉盟》(An Affair to Remember,1957),《金玉盟》是翻拍的《爱情事件》(Love Affair,1939),而1994年的《爱情事件》(Love Affair)又是《爱情事件》和《金玉盟》的翻拍。”

  1939年到2013年过去了七十余年,时代变了,观念变了,而人们为着同样虚拟的爱情故事感动,这已经是电影可以给人们的足够好的馈赠。2012年《西雅图夜未眠》的导演诺拉·艾芙隆离开人世,这个故事能够被如此致敬,也是“缘分的天空”再续的缘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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